鹿鸣与采薇转眼已相识数月。
入秋后的山林浸满枫红与苍黄的色彩，漫山遍野一片垂暮的绚烂。
草木尚未完全凋零，偶有不堪秋风的叶片跌落枝头，于空中曼舞如蝶。
鹿鸣见天冷便又添了些衣裳给采薇，虽说采薇完全不受寒暑所侵，但鹿鸣的好意依旧如“鹿角”一般扎进了她心底。
通过这几月的相处，采薇对鹿鸣已是毫不设防，这令鹿鸣偶尔戏弄她时会产生罪恶感。他已明白传闻果然大多不可信，明明身为狐妖，采薇却没有半点心机，鹿鸣甚至觉得自己都比她像只妖怪。
这日，鹿鸣在闲聊时忽然想到一个问题——
“说起来，我还不知道你年纪多大。”
年纪本应是女性禁忌，对于妖怪来说也应当如此，可采薇却随口道来。
“人家应该有十三岁了吧？”
“十……十三岁。呵呵，这样啊。”
鹿鸣笑容微妙，而采薇看出他眼中满是不信的神色，于是鼓着脸颊再次强调。
“人家真的只有十三岁啦！”
“好好，我懂。”
“骗谁呢！你怎么看都不信嘛！”
“那你要我怎样？十三岁的九尾狐妖——这要我如何去信？倘若真是如此，这山林间岂不都是些传说中的妖怪？那你们还真是有够低调。”
这番话说的在理，采薇自然清楚野兽想修成人形绝非易事，也难怪鹿鸣不信，可她依旧坚持自己的说法。
“反正人家没骗你就是了！自打人家有意识以来，至今确确实实只有十三年，而人家从最开始就已是能化作人的九尾狐，要说缘由人家也不清楚啦……总之人家天生就是大妖怪！”
“这种事竟还有天生的？你这让其他还在努力修行的妖怪可怎么活呀。”
有关妖怪的事鹿鸣不甚了解，可他看得出采薇在很认真地解释。本就不是同一物种，鹿鸣自然无法保证在妖怪界中不会出现这种事，更无法认定自己的想法才是正确的。
既然采薇说自己只有十三岁，那就这么相信便是，反正采薇的面貌以及心性也与十三岁女孩相近。
不再纠结于此，鹿鸣话题一转——
“说起来，明日邑聚里要举行秋收祭祀。”
他说这话时明显有些期待，采薇不解，她不觉得鹿鸣是会热衷于祭祀的人。
“这有什么好高兴的吗？祭祀的话……你们又要杀很多奴隶了吧。”
“你对人祀很排斥吗？”
“人家确实不喜欢那种事……这些年里祭祀也只看过一次。”
采薇皱着眉头，仿佛还对印象里那次祭祀感到厌恶。
“明明都是人，为什么能够那么轻描淡写地夺去那么多人的性命？只因为他们是奴隶吗？”
“硬要说的话……因为他们命不好。”
祭祀之事鹿鸣见识得多了，对那些以命祭天的奴隶也难有同情之心。不只是他，这世上大多数人都是如此。
“这些奴隶大多是战败国的俘虏与其子嗣，既然他们曾对我们刀戈相向，我们自然也没理由以礼相待。倘若境遇互换，他们也只会毫不留情地对我们做出同样的事。在这混乱世道，人命不如畜牲，既沦为奴，那自当认命。其实野兽也是如此吧？弱肉强食的道理到哪里都行得通。”
“可是……野兽也是为了温饱才会厮杀，而你们杀人却毫无益处吧？”
“祭祀之事，自当为祈求天神庇佑，怎能说毫无益处。”
“以人命堆叠的血腥祭祀，真的能得到天神庇佑而不是惩戒吗？”
“呵，谁知道呢，若真有天神，那放任这等乱世不顾便已是最大的惩戒。说到底祭祀之事也只是图个心安，谁在乎会死多少奴隶？只要死的不是自己就行。”
其实鹿鸣还有很多话没说，他不想让采薇太过心寒。曾是官宦子弟，他每年不知见多少奴隶死于非命，不止是秋收冬至的祭祀大典，平日里葬礼、占卜以及盖房也会以人牲祭祀。
祭祀时更是宁可多杀十个奴隶也不愿多杀一只鸡，人不如畜的说法绝不夸张。
“人不是人，命不是命……这种事情，人家果然很讨厌。”
采薇难过地皱着眉头，鹿鸣却对此不以为然。
“其实对那些奴隶来说，苟延残喘地活着倒不如一死了之来得痛快，因此被当作人牲祭祀时，他们也少有反抗。”
“可这样死了，又会有什么意义吗？”
“这世上本就没多少人的生有意义，想要死得其所更是难得。”
“鹿鸣你……也是这样吗？”
“我自然无法从中跳脱。”
世间大多事生来便已注定，就像鹿鸣会成为一介平民也是命。早在他爹娘生他之前，他爹那副性子就已注定他们一家最后会沦落到山野。
每个人都是如此，或与自身意志无关，只要在世上生存，便有自己的命。
这由天、由地、由国、由家所定。天命不可违，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。
鹿鸣深谙此理，也没想过去反抗，他甚至不知该与什么反抗。这天与地都太大太无界限，即便嘶声呐喊也传不到不知存在与否的天神耳中。
“可是鹿鸣……”
采薇哀愁的嗓音仿佛水流般无声浸润着鹿鸣的心。
“你又为何要学琴、练琴？”
“因为我爹让我学。”
“那在他逝世后你为何还在坚持？如果只是为生而生、为死而死，你大可不必坚持，完全可以随那些庄稼汉一样挥舞锄头，过上平凡日子，但你没有这么做。”
鹿鸣闻言沉默了一会儿，轻抚着琴弦眼底泛露追忆之色。
“我爹在死前曾说过，若要以田乞命便将这琴砸毁，终生不得再碰，若要以琴为生便不必理会耕种之事，即便饿死也得抱琴而终。”
采薇听到这话后咧开嘴角，笑容明快灿烂。
“所以你最后选择了琴，因为你不想要庸碌的人生。”
“呵，哪有这么伟大，我只是比起种田更擅长奏琴而已。”
“但在人家看来，鹿鸣你跟其他人就是不一样呢。”
鹿鸣不知支撑采薇说这番话的底气从何而来，更不知早在许多年前，采薇这只小狐狸便已在山下关注着他。
这些藏在心底的羞人秘密采薇虽无法全部坦露，但在此刻或许可以稍微松口些。
“鹿鸣你……给人家的感觉，就像在夜里都会在水底发光的石头。”
“那不还是石头吗？”
鹿鸣哑然失笑，而采薇直视着他的眼，轻巧地摇了摇头，散落的黑发随秋风扬起。
她轻声嗫嚅着仿佛让人置身美梦的话语——
“可人家只看得到你呀。”
风愈发大了，飞花落叶从鹿鸣眼前飘然掠过，自然而明媚的感情在心间起伏。
止不住的情绪欲从喉咙里涌出，但痴痴地张着嘴又什么也说不出。
鹿鸣不禁感叹采薇果然是只狐妖，否则笑靥怎能这般动人心魄。
“原来你……竟对我有这般情意。”
“……”
采薇的微笑逐渐瓦解，羞涩感烧得脸颊滚烫，仿佛山间秋景落成她脸上一抹嫣红。
“才、才没有啦！人家只是觉得你琴弹得好听，所以有前途而已！你你你你……你不要自作多情！”
肩膀微微颤抖，采薇羞恼得咬紧下唇，眼角低垂美目流盼。
“是我自作多情了么？”
鹿鸣似笑非笑的模样在采薇眼中煞是可恶，她也说不准鹿鸣是否看透了自己的心思，索性哼了一声别过头不去理会。
“明日秋收祭祀，部落里族老请我去奏乐，到时会分得一些肉食。”
采薇稍稍瞥了一眼鹿鸣，目中满是不屑。
“你先前就是在期待这个？哼……为了些肉食出卖技艺，真可耻！”
“那是你没尝过那些肉食的滋味，可比你给我的生肉要好吃得多。那些肉食呀，有燔、炙、炮、烙、蒸、煮、爆、烧、炖、烩、熬、脯、羹……等等做法……”
这些从未听过的烹饪方法以及其中滋味，鹿鸣都与采薇添油加醋地讲述了一番，令她直咽涎水。
“那烤乳猪的皮肉真的有那么酥脆嘛？乳鸽肉当真入口即化？”
心中越是向往，采薇神情就越是苦闷。
“唔……可人家又吃不到。”
“没事，之后我会好好给你讲述感想。”
“人家才不想听啦！可恶……你一定是故意的！”
“你才发现呀？”
鹿鸣脸上满是计谋得逞的奸笑，气得采薇眼角含泪、挥拳欲打，这令鹿鸣吓得差点跳起来。
要知道她的拳头可与普通小女孩的粉拳不同，当初她将地面拍得凹陷的一幕，鹿鸣至今记忆犹新。
尽管随着这些时日的相处，鹿鸣逐渐忘了眼前的女孩有多恐怖，但这一刻生存本能警告他绝不能继续戏弄采薇。
“我只是跟你开个玩笑！咱俩什么关系啊……有福同享，有好吃的自然少不了你那份！”
采薇脸色稍霁，鹿鸣讪讪地凑近她，露出讨好似的笑——
“你明日尽管随我一起去，我必定安排妥当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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